冲虚至德真经解(江遹)
经名:冲虚至德真经解。宋人江遹撰。二十卷。底本出处:《正统道藏》洞神部玉诀类。(另有《四库全书》本八卷)。
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一
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进
天瑞
子列子居郑圃,四十年人无识者。
解曰:子列子,古之善为士者也。微妙玄通,其藏深矣,不可测究,故居郑圃四十年,人无识者。圃泽多贤,居四十年而无有识者,然后有以见其藏用之深,《易》所谓退藏於密。
国君卿大夫视之,犹众庶也。
解曰:德足以君国、道足以养人者,宜劳於求贤也。智足以率众者,宜哲足以知人也。国君卿大夫阮之,犹众庶,此所以为深不可识。
国不足,将嫁於卫。
解曰:国不足,年饥也。世之学列子者,以其能御风而行,妄意其不食五谷,而以吸风饮露为事,殊不知一涉乎人间世则人道之患均所不免。故其书首言此,将俾后之学者务求其道,而不行怪以骇俗也,《说符》亦曰:子列子穷容貌,有饥色。
弟子曰:先生往无反期,弟子敢有所谒,先生将何以教?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?
解曰:以虚容为体,以中庸为道,兼覆万物者,壶丘子林也。此所以为子列子之师。
子列子笑曰:壶子何言哉?虽然,夫子尝语伯昏瞀人,吾侧闻之,试以告女。
解曰:列子之师壶子,相视而笑,莫逆於心。若伯昏瞀人者,年齿长而聪明衰,故壶子不得已而语之,列子得侧闻之也。《庄子》曰: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。列子之於壶子如此。又曰: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。壶子所以语伯昏瞀人以此。
其言曰: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。生者不能不生,化者不能不化。
解曰:天之神,地之富,圣之所以为圣,物之所以为物,一言而尽其道者,生化而已。故《天瑞》之训,首明此焉。夫形体区别,迁谢不停,此为有生有化。太易未兆,真常不变,此为不生不化。囿於有生,曰趋於化,安能生生?役於有化,终归於尽,安能化化?生者受化,彼无生者奚有於化?化者终灭,彼不化者初无起灭。纭纭之生,皆其真心之所显示,是为能生生。扰扰之变,皆其妙心之所发起,是为能化化。既已有生,则不能不生。既已有化,则不能不化。虽天地之大,日月之明,一囿於生化之域,则若有机缄而不能自已,或运转而不能自止。时变岁迁,终古不息,而况於万物乎?生者不能不生,则生生者亦不能不生生。化者不能不化,则化化者亦不能不化化。生生化化,莫穷其端,且生且化,不知其纪,是天地之所以含万物而无穷,道之所以含天地而无极也。虽然,所谓不生不化,初不可名,因有形无强为之名,是以生化者之外非更有不生不化者也,即生化而不生不化之妙寓乎其中矣。故其言曰: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以言有生者实未尝生,有化者实未尝化。而其所以为生化,亦不在外,亦不在我,自生自化而已。观其首言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,既已尽其道矣。不得已明夫生生化化之理,终必归之自生自化也。若夫寓生化之境而顺其生化,即生化之中而不制於生化,则万物之生皆吾心之真体,万物之化皆吾心之妙用,此圣人之所以为圣,而子列子垂训之旨也。
故常生常化。常生常化者,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,
解曰:所谓常生常化者,通古今万物而为言造化之至理也。即一物以观,既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以气之暂聚者为生,则不得为常生;以形之迁灭者为化,则不得为常化。盖造化之於万物,方生则其化固不停,已死而其化犹自若。化固有常,生亦无间,如俾一物在造化之中,其生其化容秋毫之间,则生化之理或几乎熄矣。尝谓物之生死犹日之昼夜,日出为昼,日没为夜,昼安可以言生,夜安可以言灭,此所谓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也。老君《道经》首章言常道常名、常无、常有,语道而不至於常,不足以为众妙之门也。
阴阳尔,四时尔。
解曰:阴阳播而为四时,凡属乎有生之域者,随其陶运而不能自己,然而道散而为阴阳,其生化特寓於有形者尔。常生常化之妙,不即是而见之也。其曰阴阳四时尔云者,盖小之也。
不生者疑独,不化者往复。其际不可终,疑独,其道不可穷。
解曰:唯独也故能偶而应,而为群动之所属,是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也。然道不偶物,物自偶道,老君所谓似万物之宗,此之所谓疑独也。往复,即所谓无端之纪也。其际不可终,其道不可穷,是所以常生常化。
《黄帝书》曰: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
解曰:谷虚而能应,应而不藏。人之生,冲气运乎一身而出入於鼻口,有谷之象。所谓谷神者,谷之神也,以言得一,以灵妙而不可测也。谷神不死,长生久视之道也。谓之不死者,含生之类,皆命於造化,役於阴阳。其生也,不得不生,其死也,不得不死。唯人为万物之灵,虽与万物均命於造化而有生,及其既生,则有造化之所不能死者。盖吾与天地分一气而治,自守本根,故我命在我,不属天地。能常存其谷神,则其息以踵,冲和徧躯,有修身千二百岁而形未尝衰者,是虽有生而入於不死不生,而与道同久矣。故其言谷神,不谓之生而谓之不死也。玄者,天之色。牝者,地之类。飞曰雄雌,走曰牝牡,牝则至阴而能生生者也。形而上者阴先於阳,是以托言於此物之生生者为牝。谷神之生生不穷,是为玄牝,盖谷神之妙,用之於身则生身,施之於人则生人。能常存其神,则其为生岂有穷哉?其要妙若此,非玄牝曷足以命之?门以出入往来,为言谷神之在我,出入往来,间不容发。能常生而不死,则一体之盈虚消息不制於造化,而造化在我矣。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,本於此道尔。故曰: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,则谷神之体也。用之不勤,则存神之道也。绵绵以言弱而不绝也,一息往来乎一身之内,可谓弱矣。能常生而不死,是为不绝。夫唯绵绵,是以若存而非有非无也。用之不勤,则《孟子》所谓以宜养而无害。其为气也,不可废而不用,其用之亦不可以勤。不用则是宋人之不耘苗也,用之而勤则是宋人之揠苗也。唯用之不勤,而复能充塞乎天地之间,而谷神不死也。《道授》云:太素传者,浩然虚映景中之道言也,老君所谓谷神是也。谷神若是,所以灭生死之根而常生不死也。
故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自生自化,自形自色,自智自力,自消自息。谓之生化,形色、智力、消息者,非也。
解曰:继谷神不死而言此者,能存其谷神,则即吾身之生化而有不生不化之妙,无待於生生化化,是为自生自化。由一身之自生自化则知物物皆自生自化矣。尝原生化之道,一本於自然,谓之生生化化,是二生化矣。以为自生自化,若无所缘矣。犹堕言说,盖生化之道离於言说,无有称谓,谓之生化,离道已远,必於谓之生化,亦知其非,然后为至。且万物之变,不可胜穷,等为生化尔。别而言之,则有形色智力消息之异,,将明道之赡足万物,而於小不遗,故言其别如此。
子列子曰:昔者,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。
解曰:语万物之生化,必本於阴阳。要阴阳之推迁,则囿於天地。究天地之造化,则统於圣人。盖天地虽大,未离乎有形,则不能无待以统。圣人虽一化之所待也,其於天地亦不能无所因以统。其统之也,又不能不因阴阳之宜也。且天地之道,初无所待,亦不可统矣。唯天地之化,必因於阴阳而不能无所待,圣人斯得因其所因而统之矣。能因阴阳而不拂万物自然之宜,万物各得由其道而各正性命矣。夫万物听命於造化者也,得圣人而后各正性命,则造化唯圣人之从非能统天地而何统?言举此而彼从之也。近取诸身,首足象天地,呼吸犹阴阳,以直养而无害,则一身之气浩然充塞乎天地之间。莫或养之,则气马妄作而反动其心;养之而不以直,则为益生之不祥。故统一身者必本於我之直养,统天地者又在於圣人之因阴阳也。由是天地之造化虽不变於古今,圣人在上则能俾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而政安平泰之俗也。故射之神人,使物不疵疠,而年谷熟。黄帝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,岂他道哉?因阴阳而已。噫,人之生也,莫不比形於天地,受气於阴阳,虽圣人亦无以异於人也。阴阳,役我者也,而圣人能因之。天地,生我者也,而圣人能统之。则谓圣人糠枇足以陶铸尧舜,信不疑矣。
夫有形者生於无形,则天地安从生?故曰: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
解曰:昭昭生於冥冥,有伦生於无形,万物皆天地之化生也。天地虽能生万物,犹未离于有形也。既已有形,则不能无自而生;如亦有生,则知其安所从生哉?莫知其所自生,则谓有形生於无形,亦不信矣。盖天地为有中之最巨,而难终穷者也,不可谓其无所从生也,莫能睹其所自生也。能即我之一身而穷其生生之理,则天地与我并生尔,又奚为而不可知哉?虽然,太初之无不可以言论也,所可言者,有而未形者尔,故自有太易而下明其序焉。所谓太易、太初、太始、太素,果何物哉?亦以夫道之自无生有者因其生出之序,拟诸形容而强为之名尔。
太易者,未见气也;太初者,气之始也;太始者,形之始也;太素者,质之始也。气形质具而未相离,故曰浑沦。浑沦者,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。视之不见,听之不闻,循之不得,故曰易也。易无形畔。
解曰:太者,大之甚言也。形名而降,不足以拟其大,故以太名之。易者,变通不穷之谓也。故於其未见气,则名之太易。万物同乎太初,而后各有初,有初矣而未形,故以气之始为太初。万物成象於天,而成形於地。始之为字,从女从台,胎而女,可知也。胎者,形之始也,故以形之始者为太始。到於素,则在色为未受采,虽可名以素,而色未着焉,故谓之太素,而以质之始者名之。气形质之始虽具,而其序可拟,其道犹未判也。为天,为地,为圣,为物,同乎素朴而未离,是为浑沦也。形形而无有,安可视而循声?声而无闻,安可听而知?虽然,气形质之始即具,则其去太易也远矣。然犹浑沦而未离於易,故虽不可名之太易,犹曰易也。
易变而为一,一变而为七,七变而为九。九变者,究也,乃复变而为一。
解曰:一者,水之生数。七者,火之成数。精神既具,火腾水降,坎离交济,万化由是而显矣。七又变而为九,而万物之变尽矣。九,天数之穷也,穷则变,故复变而为一。数变无穷,如环之循,此天地造化之至理也。於水言生数,於火言成数。水,物生之方;火,物盛之方。且火之生数为次二,二不能变故也。老君《德经》言: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盖言水一而火二次之,精具而神从之。天肇一於北,地耦二於南,人成位乎三,三才具而万象分矣。老君言物之生,列子言物之变,其数虽不同,莫不自一以始,而资水火之用也。由是知圣人之教,一出焉,一入焉,互明於道而已矣。
一者,形变之始也。
解曰:一之为数,虽离於道而未耦於物,故一为形变之始。天一生水,精所舍也。人之生,天一在藏,本立始也。万物之化生,皆本於天地含精,此一所以为形变之始。《庄子》谓通於一而万事毕,非以其达形变之始而然欤。
清轻者上为天,浊重者下为地,冲和气者为人;故天地含精,万物化生。
解曰:天得一而积气,故清轻而覆物。地得一而积块,故浊重而载物。肃肃出乎天,赫赫发乎地,两者交通成和,冲和气者为人。万物之化生,均於得一而不能无待於生生化化,故又天地含精而后万物化生。不曰生化而曰化生,则已而复生,以言生化之无穷也。夫人之与物,均禀阴阳之和以成若生,载若形。特言冲和气为人者,有生虽均,而万物之生则有飞潜动植之异类、羽鳞介裸
之异属,其於阴阳不能无偏系也,则冲和气者唯人而已。
子列子曰:天地无全功,圣人无全能,万物无全用。故天职生覆,地职形载,圣职教化,物职所宜。然则天有所短,地有所长,圣有所否,物有所通。何则?生覆者不能形载,形载者不能教化,教化者不能违所宜,宜定者不出所位。故天地之道,非阴则阳;圣人之教,非仁则义;万物之宜,非柔则刚。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。
解曰:论天地圣人之道,则无不该也,无不徧也;语天地圣人之用,则既已降本流末,囿於形变之中,而各有所职矣。故天能天而不能地,地能地而不能天;圣宜通而有所否,物宜否而有所通。以阴阳求天道,。则千岁之日可坐而致,以仁义求圣人之教,则帝王之功可端拜而议;以柔刚求万物,则扰扰之变可一二以数。盖一丽於形,则必不能出其宜定之位也。虽然,不违其宜,万物之微亦各有妙用。求其备,天地之大无全功。能常即其宜定之位而不逆其自然之性,则物物皆与天地同功。虽万变之殊,莫不融会於一政矣。
故有生者,有生生者,有形者,有形形者;有声者,有声声者;有色者,有色色者;有味者,有味味者。生之所生者死矣,而生生者未尝终;形之所形者实矣,而形形者未尝有;声之所声者闻矣,而声声者未尝发;色之所色者彰矣,而色色者未尝显;味之所味者尝矣,而味味者未尝呈。
解曰:经曰:无无有无,有有无有。盖所谓有无者,非以有为有也,非以无为无也。由不有中有,不无中无,即有是无,即无是有,故有生者,有生生者。非生故有,非生生故无,有生不离於生生,生生不外乎有生。其有不有,其无不无。形声色味,亦莫不若是矣。是故不有形色声味,则无无之化不显,不有生生形形声声色色味味者,则有有之物不运。由是有生不可以言徼,生生不可以言妙,故形声色味虽有物之至粗,始终相续,其生不穷,资於人者无已也。且形色声味一体,固足以兼之,所以屡言之者,万物之生固有偏於声色臭味者矣。言此以明含生之类,情与无情,无非运於无为之职也。
皆无为之职也。能阴能阳,能柔能刚,能短能长,能圆能方,能生能死,能暑能凉,能浮能沉,能官能商,能出能没,能玄能黄,能甘能苦,能膻能香。无知也,无能也,而无不知也,而无不能也。
解曰:道常无为,而无不为。无为之职,即万变之宗主,而《庄子》所谓真宰也。夫唯无为,则不拘於阴阳,不制於柔刚,非方非体,不死不生,不丽於时,不着於物,不属於声色,不主於臭味。出气物,包形神,万物皆资其用,而我初不离此,所以无不知,无不能。老君所谓其用不可既也,是以职教化者必本於无为。
子列子适卫,食於道,从者见百岁髑髅,攓蓬而指,顾谓弟子百丰曰:唯子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。此过养乎?此过欢乎?种有几:若鼃为鹑,得水为继,得水土之际,则为鼃蠙之衣。生於陵屯,则为陵舄。陵舄得郁栖,则为乌足。乌足之根为蛴蟾,其叶为胡蝶。胡蝶胥也,化而为虫,生灶下,其状若脱,其名曰鸟句掇。鸟句掇千日,化而为鸟,其名曰乾余骨。乾余骨之沫为斯弥。斯弥为食酰颐辂。食酰颐辂生乎食酰黄軦。食酰黄軦生乎九猷。九猷生乎瞀芮,瞀芮生乎腐蠸。羊肝化为地皋,马血之为转磷也,人血之为野火也。鹞之为鹯,鹯之为布谷,布谷久复为鹞也。燕之为蛤也,田鼠之为鹑也,朽瓜之为鱼也,老韭之为苋也,老羭之为猨也,鱼卵之为虫。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。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。纯雌其名大腰,纯雄其名穉蜂。思士不妻而感,思女不夫而孕。后稷生乎巨迹,伊尹生乎空桑,厥昭生乎湿,酰鸡生乎酒。羊奚比乎不笋,久竹生青宁。青宁生程,程生马,马生人,人久入於机。万物皆出於机,皆入於机。
解曰:髑髅至於百岁,其游魂之所之,更而为人,亦已百岁而死矣。若化为物,则其更死更生,其化抑不可胜计矣。而为空髑髅者,方且髐然有形,则游魂所更之化亦已众矣。列子者,独悟一身之妙,而髑髅既更百岁之变,故列子指之曰:唯子与彼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。列子於是即其尝所见闻而知其种者托问於百岁髑髅,以明万物之变也。夫万物之生,或以情而生,或以想而有。因湿而生者,以合而感;由化而成者,以离而应。情想合离,更相变易。或以有情而化无情,若鼃之为陵舄;或以无情而化有情,若瞀芮生乎腐蠸;或以小而化大,或以大而化小。燕之为蛤,则飞者更潜;鼠之为鹑,则走者更飞。相视而化有,若河泽之鸟;自孕而生有,若鹯猨之兽。或一种而异化,若鸟足之为蛴蟾,为胡蝶,若鼃之为继,为鼃蠙之衣,为陵舄,其不同如此。其间若后稷生乎巨迹,尤化之特异,诗之所称,为可考者。要之,情与无情,或大或小,皆出入於机而均舍至理,无以相易也。所谓机者,果何物哉?万物若之何而出入哉?《素问》曰:出入废则神机化灭。盖万物之成败倚伏,生乎动,动而不已则变化作矣,故非出入则无以为生长壮老矣。然而出入虽异,其机则一;出入虽徼,其机则妙。机由出入而显,出入得机而运,不可谓出入为机也,亦不可离出入而求机也。一出一入,而神机默运矣。《易》以知机为神者,意以此欢?《黄帝书》曰:天性,人也;人心,机也。而此书言万物之出机入机,亦特言人久入於机,岂不以人为万物之灵?故举以该之欤。
2-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二
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一
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二
宋杭州州学内舍臣江遹进
天瑞
《黄帝书》曰:形动不生形而生影,声动不生声而生响,无动不生无而生有,
解曰:寂然不动,常无观妙,常有观徼。徼妙并观,了不相涉。有感而动,则无不能。常无必入於有,有不能常有,必入於无,自然之运。,莫之能御矣。夫形声之於影响,未为无也,然处阴以休影响,久而声消,终亦必无而已矣。以夫无之不可以言生也,故言形声影响以托无也。《庄子》曰:万物以形相生。此以为不生形者,盖形虽相生,实非形能自生。有生生者,自无而生之尔。
形,必终者也,天地终乎?与我偕终。终进乎?不知也。道终乎本无始,进乎本不久。
解曰:有则有尽,故有形必终。天地与我均囿於形,既已明其安从生,则亦宜知其终与否也。体道者谓天地与我并生,则其终也必与我偕终。终进乎?不知,是未始有终也。以夫天地与我犹不离形,故其言止於不知而已。若夫道,则离於形生而无始无终矣。始与终,为对者也,道本无始,安见其终也?久与近,为对者也,道本不久,安见其尽也?
有生则复於不生,有形则复於无形。不生者,非本不生者也;无形者,非本无形者也。生者,理之必终者也。终者,不得不终,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。而欲但其生,尽其终,惑於数也。
解曰:本不生者,初无生灭;本无形者,初无聚散。有生矣,则必复於不生;有形矣,则必复於无形。消息盈虚,自然之数也。生也,数起不得不生;死也,数穷不得不终。生死之去来,弗由我矣。惑者乃复认其缘尘之体,以为我蕲於久生而不死,斯不识夫固然之理矣。
精神者,天之分;骨骸者,地之分。属天清而散,属地浊而聚。精神离形,各归其真,故谓之鬼。鬼,归也,归其真宅。黄帝曰:精神入其门,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
解曰:人之生也,百骸、九窍、六藏赅而存焉,缘气暂聚,初非我体,清轻属天,浊重属地。逮其终也,精神离形,暖触斯散,动转自息,清还於天,浊还於地,各归其真,所谓我者,尚复何存?所贵乎道之善吾死者,以於物物各归其真之时,而不丧其我也。於斯而不亡我之所存,则制命在我,而造化不能沉沦矣。孔子曰: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孟子曰:寿夭不贰。颜回曰:回坐忘矣。皆此道也。
人自生至终,大化有四:婴孩也,少壮也,老耄也,死亡也。其在婴孩,气专志一,和之至也,物不伤焉,德莫加焉;其在少壮,则血气飘溢,欲虑充起,物所攻焉,德故衰焉;其在老耄,则欲虑柔焉,体将休焉,物莫先焉,虽未及婴孩之全,方於少壮,间矣;其在死亡也,则之於息焉,反其极矣。
解曰:人生之属乎造化也,新新不停,念念迁谢,举其大较,则有四焉。其序自然,不为贵贱而加损也。尝考德之与形,内外不相及矣。人之生也,其德之盛衰乃与形体相为消长,其理果安在哉?盖人之生,气之聚也。气专於婴孩,溢於少壮、休於老,息於死。夫或不能存我,而志不足以帅气,则内之所存几何而不为物流转?方生则唯化所役,已死则唯化是变,不知何时而已也。唯体道者能转物而不转於物,虽亦顺化之变而不迁流於造化。其在婴孩,与人同其专一;至於少壮老耄也,终不失其赤子之心。虽有死也,适所以遂其寂静之常乐尔,是所谓之於息而反其极矣。
孔子游於太山,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,鹿裘带索,鼓琴而歌。孔子问曰:先生所以乐,何也?对曰:吾乐甚多,天生万物,唯人为贵,而吾得为人,是一乐也;男女之别,男尊女卑,故以男为贵,吾既得为男矣,是二乐也;人生有不见日月、不免租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乐也。贫者,士之常也;死者人之终也。处常得终,当何忧哉?孔子曰:善乎,能自宽者也。
解曰:所谓荣启期者,荣则英而不实,启则开以有接。揽道之英荣,形开而接物,期於趋当生之乐,而不造夫道之根深蒂固者也。此其所以以处常得,终为乐也。盖所贵乎道者,岂唯生之独乐哉?盖将以善吾死也。若夫人者,虽不汩欲於利害之涂,而无中道之夭,亦已异乎俗矣,语其闻道则未也。是所谓善自宽以为乐,非真乐之无所不乐也。
林类年且百岁,底春被裘,拾遗穗於故畦,并歌并进。孔子适卫,望之於野,顾谓弟子曰:彼叟可与言者,试往讯之。子贡请行,逆之垄端,面之而叹曰:先生曾不悔乎,而行歌拾穗,林类行不留,歌不辍。子贡叩之不已,乃仰而应曰:吾何悔耶?子贡曰:先生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?林类笑曰:吾之所以为乐,人皆有之,而反以为忧。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故能寿若此;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故能乐若此。子贡曰:寿者人之情,死者人之恶。子以死为乐,何也?林类曰:死之与生,一往一反。故死於是者,安知不生於彼?故吾知其不相若矣,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?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?子贡闻之,不喻其意,还以告夫子。夫子曰:吾知其可与言,果然;然彼得之,而不尽者也。
解曰:少而勤行,以名誉导其前也。长而竞时,以利歌汨於外也。不羡名故不动行,不徇财故不竞时。内无名利之徇,外无妻子之累,既佚於老,将之於息,知既死之暂往,谓求生之为惑,此林类之所乐也。子贡方且悦生而恶死,安足以得此人之心哉?虽然,林类以死期将至为乐,亦未为道也。得道者,泊然无心於生死,其於死生,废而任之而已,奚遽忧乐於其间哉?孔子以谓得之而不尽者,其不在兹乎?又其以营营而求生为惑,亦其所得也;谓今之死为愈於昔之生,亦其所未尽也。所谓林类者,野外谓之林,以言违物离人,处乎广莫之乡,而类圣人之道者也。是所以以死为乐,得之而不尽也。
子贡倦於学,告仲尼曰:愿有所息。仲尼曰:有生无所息。子贡曰:然则赐息无所乎?仲尼曰:有焉尔。
解曰:子贡,居言语之科者也,闻夫子语林类之可与言者,於是始悟贤於辩之为非,将求为道之日损,故告於仲尼愿有所息也。殊不知有生之委运於大化,其序为不可紊。方其劳我以生,安得有夫息?虽然,为子贡者亦易悟矣,一闻孔子之言,则知君子之息、小人之伏也。故孔子许之曰:赐,汝知之矣。
望其圹,睪如也,宰如也,坟如也,鬲如也,则知所息矣。
解曰:睪如、宰如、坟如、鬲如,则以言圹之所象不同,以人之贵贱异等也,同之於息而已。
子贡曰:大哉死乎。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仲尼曰:赐,汝知之矣。人胥知生之乐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惫,未知老之佚:知死之恶,未知死之息也。晏子曰:善哉,古之有死也。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
解曰:息,犹气之息一往而一来。伏犹胜物而伏之,其动止有制之者矣。君子之息,虽化而不亡;小人之伏,昧然而趋化。君子者,仁之成名,小人反是。故晏子亦曰;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老氏之宝以慈为先。超死生之域者,莫先於能仁而博爱,是以言君子之仁。
死也者,德之徼也。古者谓死人为归人。夫言死人为归人,则生人为行人矣。行而不知归,失家者也。一人失家,一世非之;天下失家,莫知非焉。
解曰:人生世间,如物逆旅,要必有所归宿,古无以易此也。世之贪生失理者众,而蚤悟其理者希。众寡相倾,行非为是,终莫之觉。列子言此,亦不以一人而非一世也,直欲齐死生於一贯尔。
有人去乡土,离六亲,废家业,游於四方而不归者,何人哉?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。又有人锺贤世,锺贤世,宜言重形生。矜巧能、修名誉,夸张於世而不知己者,亦何人哉?世必以为智谋之士。此二者,胥失者也。而世与一不与一,唯圣人知所与,知所去。
解曰:狂荡之人则以去乡土而废其家业,智谋之士则以修名誉而夸张於世。彼其所为狂荡也,则俗谓之小人;彼其所徇智谋也,则俗谓之君子。殊不知狂荡之去乡离亲特废其家业,而智谋之残生损性乃离其性宅,又乌取君子小人於其间哉?《庄子》谓臧壳之挟策读书,博塞以游为均於亡羊,即此所谓二者之胥失也。《列子》继此言贵虚之道,以虚静为得其居,取与为失其所,则圣人之所与所去可知也已。
或谓子列子曰:子奚贵虚?列子曰:虚者无贵也。子列子曰:非其名也,莫如静,莫如虚。静也虚也,得其居矣;取也与也,失其所矣。事之破石为而后有舞仁义者,弗能复也。
解曰:虚静者,万物之本也。虚故足以受韦实,静故足以应韦动。虚静在我,则万变虽起而吾心常寂,万态虽殊而吾心常彻,此应物之本也。故曰:莫如静,莫如虚。虚而能容,静而常寂,周旋变故,不出性宅,是为得其居也。有所取则不虚矣,有所与则不静矣,取与交战,耳目外徇,火驰而不反,斯失其所矣。所即其居之所也,与老君所谓不失其所者久之所同意。既失其所,方且鼓舞仁义於物之凋残亏丧之后,是殆智谋之士所以夸张於世者尔。彼则自伤其性矣,又焉能便人复其初乎?
粥熊曰:运转亡已,天地密移,畴觉之哉?故物损於彼者盈於此,成於此者亏於彼。损盈成亏,随世随死。往来相接,间不可省,畴觉之哉?凡一气不顿进,一形不顿亏,亦不觉其成,不觉其亏。亦如人自世至老,貌色智态,亡日不异;皮肤爪发,随世随落,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。间不可觉,俟至后知。
解曰:物与化为体,体随化而迁。百年之间,大化有四,复於其中,时变岁迁,日改月化。虽一息之顷,呿吟前后,新故不同。譬彼风之击水,前波非后波;灯之在缸,前焰非后焰。俯仰之间,己形万变。昧者潜移於造化,但睹夫己形之陈迹,而不知大化之密运,於物之成而乐其成,不知亏之之理已运矣。於事之亏而睹其亏,不知成之之理已进矣。杨子於《元经》言月阙其博不如开明于西,盖言造化之密移、成亏之迭进也。求之於身,百年之役,颜色智态皮肤爪发无田不异,亦已明甚,奈何其不自悟耶?此《庄子》藏舟於壑之义也。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。盖明此也。
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,身亡所寄,废寝食者。又有忧彼之所忧者,因往晓之,曰:天,积炁尔,亡处亡炁。若屈伸呼吸,终日在天中行止,奈何忧崩坠乎?其人曰:天果积炁,日月星宿,不当坠耶?晓之者曰:日月星宿,亦积炁中之有光耀者,只使坠,亦不能有所中伤。其人曰:奈地坏何?晓者曰:地积块尔,充塞四虚,亡处亡块。若躇步跐蹈,终日在地上行止,奈何忧其坏?其人舍然大喜。晓之者亦舍然大喜。长庐子闻而笑之曰:虹蜺也,云雾也,风雨也,四时也,此积炁之成乎天者也;山岳也,河海也,金石也,火木也,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。知积炁也,知积块也,奚谓不坏?夫天地,空中之一细物,有中之最巨者,难终难穷,此固然矣;难测难识,此固然矣。忧其坏者,诚为大远;言其不坏者,亦为未是。天地不得不坏,则会归於坏。遇其坏时,奚为不忧哉?子列子闻而笑曰:言天地坏者亦谬,言天地不坏者亦谬。坏与不坏,吾所不能知也。虽然,彼一也,此一也。故生不知死,死不知生;来不知去,去不知来。坏与不坏,吾何容心哉?
解曰:号物之数,谓之万人处一焉,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毫末之在於马体乎?则人之一身寄於天地之间,微亦甚矣。又况天穹隆而位乎上,经为日月,纬为星辰,而万物覆焉。地磅礡而位乎下,结为山岳,融为江河,而万物载焉。天之长,地之久,有非人之所能俄而测度者。杞国之人乃有忧其身之无所寄而至於废寝食者,岂天地之大不足以容其身哉?亦其人无以自容尔,曷亦不思自有天地至于今也,更死更生,不可胜纪,奚独至汝而忧之哉?其忧之者固悲人之自丧者也,而忧彼之所忧者则又悲夫悲人之悲者。既已忧之矣,而又以物理之鄙近者更相喻晓而舍然大喜。噫,天长地久,何多寡於斯人,而斯人奚遽以妄心而忧喜於其间哉?长庐子闻而笑之,亦似是矣。其言天地为空中之一细物,有中之最巨,理无以易矣。且曰:遇其坏时,奚为不忧哉?是得之而不尽者也。盖成理所在,无往不一,或彼或此,终无有二,以二致一,无有别一。明夫一之不二,则生死去来各不相知。寓形宇内,饮天和,食地德,泰然终其身而已矣,奚用知其坏与不坏哉?此长庐子所以又见笑於子列子也。
舜问乎烝《庄子》作丞。曰:道可得而有乎?曰: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。舜曰:吾身非吾有,孰有之哉?曰:是天地之委形也。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。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。孙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以。天地强阳,气也,又胡何得而有耶?
解曰:道之与我,异名同实,即道即我,无有差殊。有无二境,虚实相形,如可得而有,亦可得而无矣。道不离我,安得复有天道,道可得而有,是道与我为二也。舜之问乎丞,盖将以道擅而有之於吾身也。吾之一身,天地疆阳,气之所积尔,暂聚。复散,曾非我有,安可以有道哉?究观吾之一身,天命而为性,有性斯有生,有生斯有身。性命出於天地之一委顺,有生出於天地之委和,是身出於天地之委形,至於孙子抑远矣,是天地之委蜕尔。故或行,或处,或味,常因於彼而我曾不知,是以欲知其身,顾若影则知之矣。身之於我,犹影之於形也,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。强阳者又胡可得而有耶?,老君谓:吾有大患,为吾有身。盖将反於未生无身而同於道也。舜,古之大圣人也,而乃问道乎丞者,盖舜不得已而临莅天下,继尧之后,明德所自而始,既已离於道矣。故其托言如此,丞,即以道佐人主者。
齐之国氏大富,宋之向氏大贫。自宋之齐,请其术。国氏告之曰:吾善为盗。始吾为盗也,一年而给,二年而足,三年大壤。自此以往,施及州闾。向氏大喜,喻其为盗之言,而不喻其为盗之道,遂踰垣凿室,手目所及,亡不探也。未及时,以脏获罪,没其先居之财。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,往而怨之。国氏曰:若为盗若何?向氏言其状。国氏曰:嘻,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?今将告若矣。吾闻天有时,地有利。吾盗天地之时利,云雨之滂润,山泽之产育,以生吾禾,殖吾稼,筑吾垣,建吾舍。陆盗禽兽,水盗鱼鳖,亡非盗也。夫禾稼、土木、禽兽、鱼鳖,皆天之所生,岂吾之所有?然吾盗天而亡殃。夫金玉珍宝,谷帛财货、人之所聚,岂天之所与?若盗之而获罪,孰怨哉?向氏大惑,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,过东郭先生问焉。东郭先生曰:若一身庸非盗乎?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,载若形;况外物而非盗哉?诚然,天地万物不相离也,仞而有之,皆惑也。国氏之盗,公道也,故亡殃;若之盗,私心一也,故得罪。有公私者,亦盗也;亡公私者,亦盗也;公公私私,天地之德。知天地之德者,孰为盗耶?孰为不盗耶?
解曰:《黄帝书》曰:天地,万物之盗;万物,人之盗:人,万物之盗。三盗既宜,三才既安。盖天施地生,役万物之力以更相变化,万物之生资人力以成其生育,人之生资万物以为养。天地无全功,圣人无全能,万物无全用。即其所不全而假於外,岂非其盗耶?故凡非其有而取之者,皆盗也。奚必手目所及无不探而后为盗哉?然而天地之生化也无穷,万物之生於天地也无极,人以私意力取而仞有者有限。国氏之盗天地。公道也,故可以大壤而施及州闾,向氏盗人之聚敛,私心也,彼既以私心而聚敛之矣,汝又从而利之,宜其获罪并与其先居之财而没之也。虽然,以有公与私为盗则无公与私,宜非盗矣。盖一犯人之形而身非我有,安往而非盗哉?虽无心於公私,奈何其不能逃於形体也?且盗一也,公道之盗既已异乎私心,而免人道之患矣。无公私之为盗,虽未能忘形体,亦异夫公道者之贵生爱身也。若夫天地之德,则不有心於为公也,任万物之自公。不有心於无私也,任万物之自私。语至於此,则万物之盗於人,人之盗於万物,不乃为天地大盗积者乎?天地生化万物,始终於此。故《天端》至此而终焉。尝试论之,一兔适於野,百人逐之,而人弗非也。暨乎一童子得之,虽有壮者力抗百夫,扶手而不敢取。何则?名分定也。悠悠之生,以多骈旁枝之心自私於天地之间,若彼逐兔之流画为分,守其有,得之於适然者,真以为己有也;莫之得者,亦以为真彼之所有也。由是贪多务得,封殖名利,终身欣玩,唯恐人之已窥,庸讵知吾身之亦盗哉?噫,天地之生万物,非天地之道也,以夫其生无方,其化无穷,使人盗之,家富而无殃。况天地之道浑沦广博,苟能得之,则其富可胜道哉。
天端解
六经皆载道而之后世者也。寓精神之妙於形名度数之间,寄心术之微於仁义礼乐之际。其显也,虽匹夫匹妇之愚亦与能焉。其妙也,虽圣人之智有所不与知焉。其可能者,以其言近也。其不可知者,以其指远也。经之所传,皆如此矣。六经之外,其立言着书,博极妙道之行,敛道之散而一之,落其华而实之,辩物复性,志静事简,表里六经之训者,莫备乎老列庄子之书。夫三至人之经,虽均传妙理,而其立言之旨互明,於道抑可得而言矣。老君九九之篇,明道德之旨归,才数千言,究观其始终,以可道为非道,谓上德为不德,以圣道为不争。虽言圣人应世之道,盖未尝及於羲皇之君;虽着万物生化之理,亦未尝及於动植之物。此老君之经所以为至妙而约也。至於庄子之书,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共书连犿而无伤,其辞諔诡而可观,老君之约得《庄子》而其道益明矣。若夫列子之教,元妙亦在於老君之道德,諔诡亦有於庄子之寓言,廓明老君之要妙,而不为庄子之曼衍。三经之旨同归於道,而列子之训适居其中。必明乎此,而后可以读列子之书也。夫道果何物也?妙而不可知者是也。所谓妙者,非曰虚无无为故妙也。以其行於万物之上而不可测知故妙尔。大哉道。元资育万物,其自然必以生化为先,其范成必以阴阳为原,是以此经首明天瑞之生化也。天者莫为之道,瑞者合验之物,谓之天瑞,自然之符也。尝原生化之道,非离物而能明,非即物而能尽,即物则不足以言生化,以生化不尽於有为也;离物则无以显其生化,以生化不住於无为也。其言曰: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不生不化者本於天之自然,有生有化者有若瑞之合验,生化之道尽於此矣。爰自太易既有,而太初继之,太始见而太素兆焉,气形质之始既具,斯可名於易。易变而为一,一为形变之始,冥冥之中,其序已无毫厘之素矣。既已堕於形变,则清浊异源,天地奠位,人冲其和,物含其精。天地虽大,其道可符於阴阳;圣道虽妙,其教可验於仁义;万物虽多,其变可合以柔刚。故一范人之形,未有能逃造化之变者。至若万物之出机入机,有情无情,更相变易,可谓妙矣。化已一定,则亦不能紊其自然之符矣。故均乌足之所化也,为蛴蹧则不能为胡蝶;均鼃之所化也,为鹑则不能为继。生化之理,其符如此,宜其杞国之人睹有形之必终。观天地之昭然有物,是致区区之过计也。且所谓自然之符者,其始也,必有所自而生;其生也,必有宜定之位;其终也,必有所由以复,始而必终,终而复始。一、七、九之变,循环而无端,此生化之理所以终古不息也。尝谓物之无知,沉沦於造化,固其宜也。人为万物之灵,虽未免乎生化,亦有不生不化之理备於我。曷不思所以反身而诚?奚为甘心於造化之域与彼万物同其转徙哉?列子之训,盖将俾学者即生化之中而明生生化化之妙,顺生化之符而不制於生化尔。故篇终托言舜之问道乎丞,以袪有生之累也。犹以为未也,直以吾乎一身谓为天地之盗。虽天地之盗,虽天地生化亦谓之为盗。盗,人之所共恶也,而我乃以盗而成。若生载若形,则之人也,奚以贵生爱身而犯人之所恶哉?故《天瑞》至此而终焉。
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二竟
3-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三
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三
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进
黄帝
黄帝即位十有五年,喜天下戴己,养正命,娱耳目,供鼻口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又十有五年,忧天下之不治,竭聪明,进智力,营百姓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黄帝乃喟然赞曰:朕之过淫矣。养一己其患如此,治万物其患如此。
解曰:生理贵於肆任,有心於养一己,则必蹈其息矣。百姓谓我自然,有心於治万物,亦必蹈其患矣。是故娱耳目,供鼻口,而有欣欣之喜,是不恬也;竭聪明,进智力,而有戚戚之忧,是不愉也。不恬不愉,非德也。虽养身治物之不同,忧喜之有异,其於残生伤性均也。残生故焦然肌色皯黣,伤性故昏然五情爽惑。夫合十有五年而一世成矣。忧喜居半,外以瘁形,内以伤性,亦何生之乐哉?一此黄帝所以叹其过之深而思求至道也。
於是放万机,舍宫寝,去直侍,彻钟悬,减厨膳,退而闲居大庭之馆,斋心服形,三月不亲政事。昼寝而梦,游於华胥氏之国。
解曰:放万机则不与接构;合官寝则周行而不殆;去直侍则独立而不改;彻钟垂、减厨膳则无耳目鼻口之娱,闲居大庭之馆则优游而寓乎广居;斋心服形则聪明智力不用;三月不亲政事则寂然不动;历时变而不迁;昼寝而梦则形不与物接而昭然与神会也。华胥氏之国,神之所寓也。强为之名而无有实,非体性抱神者不能游也。故黄帝梦之所游者如此。
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。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;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
解曰:西北为天地之奥、内照之元门,故托以华胥氏之国所在。虽强为之名,而寓之於方实,非方之所能制,数之所能拘。故曰: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,神游而已。
其国无师长,自然而已。其民无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乐生,不知恶死,故无夭殇;不知亲己,不知疏物,故无爱憎;不知背逆,不知向顺,故无利害;都无所爱惜,都无所畏忌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。斫挞无伤痛,指擿无痟痒。乘空而履实,寝虚若处床。云雾不碍其视,雷霆不乱其听,美恶不滑其心,山谷不踬其步,神行而已。
解曰:语有之曰:人不衣食,君臣道息。其国无师长,其民无嗜欲,以此而已。且国无师长,不以无欲治之民而然也,自然而已。民无嗜欲,亦不以有善治之君而然也,自然而已。道至於自然,则世俗之所谓欲恶、亲疏、逆顺、爱畏都忘之矣,又奚有夭殇之患、爱憎之情、利害之择哉?即是可以入水火,忘痟痛,乘空如实,处实若虚,视听洞彻,其心不滑,其行不踬也。真空不空,乘空有似乎真而非真也,故言若履实。真虚非虚,寝虚有似乎虚而非真虚也,故言若处床。非天下之至神,其孰能与於此?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。黄帝,古之辩觉梦者,然则华胥之游,彼直真梦者矣。其托之梦,非以循斯须故然耶。
黄帝既寤,怡然自得,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,告之曰:朕闲居三月,斋心服形,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,弗获其术。疲而睡,所梦若此。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。朕知之矣,朕得之矣。而不能以告若矣。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。
解曰:天老者,体天道之无为。力牧者,为人治之工宰。太山稽者,於地类为莫大。得道者,能命三才而役造化,是以黄帝怡然自得,则召三者而告之也。夫道有情有信,而至道不可以情求者,盖道不废情而有情,不可以求道也。所谓至道者,道之不离於真者也。安有术之可思以思而求其术?是以情求至道也,终不足以得道矣。故必疲而睡,所梦若此,而后既寤,则怡然自得也。盖疲而睡,则肢体堕而智力不用,而梦则真与神接也。唯有得於至道,则天下可不治而治矣。故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。二十有八,四七之数也。七七,天癸之数,至此得其中而极其盛。虽黄帝之治不离於有为,故其治不能逃乎数。且七七,阴数也,黄帝方敛华而复本,故特举阴数之盛者言之。且道不至於真,人未有寝而不梦者,曷亦不至乎华胥?既寤,则怡然自得欤。盖昼之所好,则夜之所梦,有若黄帝之斋心服形,则想梦自消矣,使黄帝也而有梦,则必至乎华胥而已矣。苟不能齐心服形,则役於思虑,制於阴阳。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。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且颠倒於梦想,而得失忧喜初无有定,不知去华胥氏之国几千万里矣。且昼想夜梦,理之常也。此必托之昼寝而梦者,昼,日之中也,胶扰而接於事之时也。神游於形接之时,是神无须臾离形也。尝试论之,帝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。圣人不得已而有为,虽有为也,而付於物,物之自为,宜无有为之累矣。然既已有为,则帝王之功成而大道隐矣。列子将明圣人之应帝王,始终不离於至道。故即黄帝之始以为言焉,语道至於黄帝则极矣。逮其即位而应世,则扰扰之绪起矣。或治或乱,一喜一忧,其为必不免矣。虽然,黄帝以夫大宗者出而应物,常体尽无穷而游无映,是以托之华胥之梦以袪其应世之迹。逮其齐心服形,敛应世之迹而复於至道,几若华胥氏之治,则所谓黄帝者,世莫得而见之矣。天下之人,徒亦守其陈迹以思无教尔。故此篇终言季咸之相壶子,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,则季咸莫得而相,自失而走尔七其说盖明此也。帝王之道至此'而极矣。故《庄子□应帝王》亦以此终其篇。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有神人焉,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;心如渊泉,形如处女;不偎不爱,仙圣为之臣;不畏不怒,原悫为之使;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敛,而己无愆。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四时常若,风雨常均,字育常时,年谷常丰,而土无札伤,人无夭恶,物无疵疠,鬼无灵响焉。
解曰:姑,且也。射,厌也。姑射山者,厌射世累,不得已而姑且应之者所居也。水几於道,海,河水之所归也。姑射山在其洲中,以言居道之中也,非神人孰能与於此?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则味於道之淡乎无味。心如渊泉,则静专而不流。形如处女,则应物而不倡。不偎不爱,刍狗万物也。不畏不怒,纯气是守也。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,所谓人人不损一毫也。不聚不敛,而己无愆,所谓人人不利天下也。由阴阳常调而至於鬼无灵响,老君所谓安平泰也。
列子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,
解曰:商,金声也。老商,则反性复命而无为者也。伯高子,则年弥高而德弥邵者也。故子列子师友若人也。列子尝师壶丘子,友伯昏瞀人矣。盖道无乎不在,则亦何常师之有?
进二子之道,乘风而归。尹生闻之,从列子居,数月不省舍。因间请蕲其术者,十反而十不告,尹生怼而请辞,列子又不命。尹生退。数月,意不已,又往从之。列子曰:汝何去来之频?尹生曰:曩章戴有请於子,子不我告,固有憾於子。今复脱然,是以又来。列子曰:曩吾以汝为达,今汝之鄙至此乎?姬,将告汝所学於夫子者矣。
解曰:《庄子》曰:使道而可以告人,则人莫不告其兄弟。十反而十不告,非不欲告之也,不知其可告也。与啮缺问於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知问无为,谓三问而三不答,频矣。为章戴者,方且以文之成尊而冠诸首,安足以语老商无为之道哉?是以既从列子,则以怼憾而辞,既退数月,复以脱然而来。去来不常,怼憾再三,其鄙而不达於道,终不近矣,故不得已而告之。
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眄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庚念是非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颜而笑,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庚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庚无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;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,内外进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无不同也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;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随风东西,犹木叶干壳,竟不知风乘我邪?我乘风乎?今女居先生之门,曾未浃时,而怼憾者再三,女之片体将炁所不受,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。履虚乘风,其可几乎?尹生甚作,屏息良久,不敢复言。
解曰:是非在理,利害在事。昔之所是,今而非之,则是非初无定体。我以为利,人或病之,则利害初无常是。所以有是非利害者,人之生也,因欲有身,因身有爱,以欲发爱,七情交错,眼逐於色,耳循於声,鼻流於香,舌嗜於味。一体之内各不相知,虽均於耳目之见闻也,左右异位则明暗或殊,况能无不同乎?由是知是非利害咸出於耳目鼻口之知觉耳。而知觉之生,依於圆明之性,性与物对,物合於我,因以成体,体虽不一,性终无二。夫一性裂为七情,初不属彼,则反决裂於圆明,亦奚假於物哉?苟能即声色臭味之中,一有所悟,而休复於真,则七窍俱潜,耳目鼻口融通为一,回视天下万物,纷纷扰扰,如雨雪之见睆,无不殒释而同於真精矣,而况於吾之一身乎?此则子列子履虚乘风之道也,列子於此道生知而自得矣,奚假於学哉?将以垂训,故必寓於学者,历阶以进之,序而托之於躬行也。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则能去智与故矣。此由一年之野进於三年而通之时也。夫不敢,非无其意也,未至乎目击而道存也,故始得老商一眄而已。至於五年而来,则心更念是非,口更言利害,其念其言出於自然而无矜吝之心,则其道莫逆於心,故为之解颜而笑,能无择於心之念口之言矣。不至乎七年之天成,则未能纵而不守,是未可与权也,安能与壶子齐罗而并驾哉?故必从心之念,从口之言,更无是非利害,始一引之并席而坐。然而从则纵之而已,虽曰更无是非利害,是能无有矣,未能无无也。故必进於九年之大妙,而后横心之念,横江之言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也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也,无不同矣。道至於此,则不贵其资,不爱其师,故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,而内外进矣。夫然后七窍休复於一真,百骸圆同於太虚,其寓於天地之间,犹木叶干壳之随风东西,不知风乘我耶?我乘风乎?谓我之乘风,则木叶之飘亦有心於乘风乎?谓风之乘我,则风之吹嘘曷尝有待於我哉?然则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,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尔。且既曰骨肉都融矣,犹拟之以木叶干壳者,盖有生之气,有形之状,可使之虚而不可使之无。虽有形体而无形体之累,可谓虚矣。虽犹木叶干壳之轻,而未离於有物也。此《庄子》所以谓其犹有所待也,是乃道之所以为大妙也。如亦无而已矣,又何贵於道哉?若尹生者,内藏怼憾,以忿滀之气自戾於大和,其生也,为天地之疣赘尔。居先生之门,曾未浃时而对憾再三,则积此妄情以终其身,有沉溺而已。虽以坤之厚载,亦不能胜其一节之沦坠矣。噫,有生均命於造化,情想一殊而升况之异乃至於此,故列子於此特致意焉。
列子问关尹曰: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於此?关尹曰:是纯气之守也,非智巧果敢之列。
解曰:至人,不离於真者也。真在於内,则万物孰足以易之?此至人之所以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,登高不栗也。关尹以谓至於此为纯气之守者,盖纯也者,谓其不亏其神也。不亏其神,是所以为真也。彼智巧果敢,有心於胜物也。内藏猜虑,外侍盛气,虽一节片体将不容於天地之间,水火岂复可近哉?唯纯气内守,则知见旋复,观听内藏,莫知其为,水火与之为一体矣,此所以无入而不自得也。老君曰:含德之厚,比於赤子。即此所谓纯气之守也。是以毒虫不螫,猛兽不据,攫鸟不搏。
姬,鱼语汝。凡有貌像声色者,皆物也,物与物何以相远也?,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
解曰:貌像声色,皆谓之色者。凡物自无而生有,必始於流动而生色。太素具而形质始着,太素犹不及於太始,又安能至乎先哉?唯物物而非物者,然后足以至乎先。至乎先,其老君所谓有物混成者欤?
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焉得为正焉!
解曰:有形皆属乎造化,唯造乎不形,则止乎无所化矣。得是道而穷尽之者,离形超化至乎物先,泯绝是非。虽独正,不足以命之矣。是至人之所以为真也。
彼将处乎不深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
解曰:甚易知,甚易行,不违万物自然之数者,不深之度也。老君以迎随不见其首尾者为道之纪,即此所谓无端之纪也。行乎万物,而万物得之以消息满虚。其际不可终者,游乎万物之终始也。内能处而藏,外能游乎物,此备道全尽者也。
壹其性,养其气,含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
解曰:壹其性则不贰,养其气则不耗,含其德则不散,若是则能上与造物者游,是所谓通乎物之所造也。
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却,物奚自入焉?
解曰:由物焉得?为正焉出?而游乎万物之所终始,斯能通乎物之所造矣。通乎物之所造则能天矣,天则神矣。其天守全,是乃其神之无部也。其神无部,则纯气之守也固矣,故物莫得而入焉。
夫醉者之坠於车也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,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弗知也,坠亦弗知也。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,是故遌物也不慑。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於天乎?圣人藏於天,故物莫之能伤也。
解曰:神生形,形成神,形不得神不能自生,神不得形不能自成。神欲不亏其全,其或亏者,以有知也。形欲不伤其完,其伤之者,以迕物也。然神生形者也,爱其形者,神未必守含,其神则物莫之能迕矣。醉者之於车,乘坠皆莫之知,此神之所以全也。神全则死生惊惧不足以动其中,虽坠车也祇能伤其形而不能伤其神也,此所谓犯害与人异,故虽疾不死也。然而得全於酒,徒以沉湎
而迷其知尔,非知而忘情者也。至於不醉,则其知历然不复须臾之忘矣,故虽不死而犹有疾也。若真知之无知,则虽水火犹不能焦溺,而况於坠车耶?此全於天者所以物莫之能伤也。圣人藏乎是,所以为长生久视之道。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镝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也,犹象人也。伯昏无人曰: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当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於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: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尔於中也殆矣夫。
解曰:引之盈贯,言其张之尽镝也。措杯水其肘上,言其乎之停审也。适矢复沓,言其中之巧也。方矢复寓,言其射之敏也。其所以能若是者,以其用志不分而犹象人也。然而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射之射,所要者在彼;不射之射,所守者在我。射之射,方可方不可;不射之射,无可无不可。方其犹象人,以外无所惧也。所以伏地而汗流者,以心有所矜也。夫山之高,石之危,渊之深,无心於害人也,登履之者未必皆蹈其患也。唯其贪生,外殉矜吝无所不至。卒之物不能为我害,而吾心自为之害,以至於丧生而终不悟也。若夫至人之不离於真,其於登履与人无异也,特神气内守,不知有高深之可畏,无往而不犹象人尔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,以此而已。子列子尝御风而行矣,於进是道也何有?其云尔者,将俾学者不以谀闻为天下之美尽在於己,而务其全也,孔子不居其圣,亦若是矣。所谓伯昏无人者,居物之长,反明为昏,以无为人者也,是所以能登高临深而不惧,子列子之所受教也。
范氏有子曰子华,善养私名,举国服之;有宠於晋君,不仕而居三卿之右。目所偏视,晋国爵之;口所偏肥,晋国黜之。游其庭者伴於朝。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,强弱相凌。虽伤破於前,不用介意。终日夜以此为戏乐,国殆成俗。禾生,子伯,范氏之上客,出行,经垧外,宿於田更商丘开之舍。中夜,禾生、子伯二入相与言子华之名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商丘开先窘於饥寒,潜於牖北听之。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。
解曰:禾生、子伯皆范氏之上客,则其知范氏之名势也审矣。相与言子华之名势於中夜,则非有夸诞於人也。商丘开潜於牖比听之,则知其言之无心而不妄矣。故以其党之言皆实,唯恐诚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也。
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,缟衣乘轩,缓步阔视。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,面目黎黑,衣冠不检,莫不眲之。既而狎侮欺诒,挡扌必挨抌,亡所不为。商丘开常无愠容,而诸客之技单,惫於戏笑。
解曰:子华之门徒以狎侮其诒众技为戏笑者,求己胜而人辱也。为商丘开者亦以为诞辱而怼憾之,则子华之志骋而商丘开诚可辱矣。今也一遇之以诚而常无愠容,技虽众,俄而单矣,戏笑虽乐,俄而惫矣,终不足以为商丘开之辱矣。回视昔之狎伤戏笑,不亦徒劳而自辱乎?
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,於众中漫言曰: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。众皆竞应。商丘开以为信然,遂先投下,形若飞鸟,扬於地,骨几骨无石为。
解曰:猜虑不存,诚信内守,则其体虚矣。故其轻扬拟於飞鸟投於高台而骨几骨无石为,亦犹醉者之坠车,其犯害与人异矣。
范氏之党以为偶然,未讵怪也。因复指河曲之淫隅曰:彼中有宝珠,泳可得也。商丘开复从而泳之。既出,果得珠焉。众昉同疑。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。
解曰:信其言而泳水不能溺,此忠信错其躯於波流尔。诒以为彼中有宝珠,泳而出,果得珠焉。此何理哉?诚信能感物之证也。且宝珠之为物,体元用妙,每下愈况,无乎不在,求以明智,索以吃诟,其失愈远。唯商丘开之诚同於象罔,则其得之亦何异哉?
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子华曰:若能入火取锦者,从所得多少赏若。商丘开往无难色,入火往还,埃不漫,身不焦,范氏之党以为有道,乃共谢之曰: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,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子其愚我也,子其聋我也,子其盲我也。敢问其道。商丘开曰:吾亡道。虽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虽然,有一於此,试与子言之。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闻誉范氏之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,富者贫,贫者富。吾诚之无二心,故不远而来。及来,以子党之言皆实也,唯恐诚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,不知形体之所措,利害之所存也,心一而已。物亡迕者,如斯而已。今昉知子党之诞我,我内藏猜虑,外矜观听,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怛然内热,惕然震悸矣。水火岂复可近哉?
解曰:泳而得宝珠,亦已异矣,范氏之党防同疑之。至於入火往还,而埃不漫,身不焦,而后以其为有道,而谓之为神人,盖投於高而无石为,或能因其势而偶然。泳而出,学泅者能之,若火之烈烈,则物无美恶柔刚,一投於烟焰皆煨烬矣。自非体合於神而同於无,则块然之形薪火奚可近哉?商丘开以谓吾无道,虽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唯其忘情而无知,则心一而不二,是所以为道而物莫之能迕也。若夫藏猜虑,矜观听,则怛然内热,已焚其和於中,又焉能入火不热哉?惕然震悸,已溺其性於内,又焉能入水不濡哉?
自此之后,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,弗敢辱也,必下车而揖之。
解曰:以子华之名势而弗轻於乞儿马医者,盖审夫名势之非道,以君子之盛德,其容貌若愚,故能忘其势,虽贱弗敢辱也,是亦至信之所感化也。尝谓商丘开方其诚物而无二心,虽至人纯气之守,无以复加矣。至於藏猜虑,矜观听,则犹为蔽蒙之民。由是知至道所在不俟他求,其於有得亦无渐次。狂圣相去特在克念,罔念一息之间尔,可不慎哉?
宰我闻之,以告仲尼。仲尼曰:汝弗知乎?夫至信之人,可以感物也,动天地,感鬼神,横六合,而无逆者,岂但履危险、入水火而已哉?
解曰:当而以为信,未孚之小信尔。信矣而不期,辟金之至信也。至信之人,内不疑於已,外不疑於物,至虚而无所於忤,至粹而无所於杂,故能参天地之广大,赞天地之化育。蛮貊之邦可行,豚鱼之微可及,此所谓动天地,感鬼神,横六合,而无逆也。若夫尾生之溺,饱焦之燔,岂信之罪也哉?是塞以为有信,非至信尔。
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,况彼我皆诚哉?小子识之。
解曰:诚在於我,则物虽伪

